千千千夜

搞呪小号。wb:龙性难驯兆万夜。
Take it easy.

【五夏】Ship of Theseus

 后篇 


我十岁那年第一次遇见他。彼时妈妈正牵着我的手在去小学的路上,一个黑漆漆的小东西突然缠上了我的脚踝。那个东西的触感很奇特,不软也不硬,不冷也不热,不是猫狗也不是花鸟鱼虫,而是一种更加叵测怪异的存在。我吓了一跳,正想喊出声来,忽然肌肤一凉,那个黑漆漆的东西荡然无存。  

 

我颤了颤,妈妈发现了我的异常,问道:杰,你怎么了? 

 

我捏紧了妈妈的手,摇了摇头,余光偶然一顿。 

 

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街口。一头很显眼的银发,黑色眼罩,黑色长衣长裤,看着要多可疑就有多可疑。人群来来往往,熙熙攘攘,他却似与这些世俗的热闹毫不相干,始终孑然一身,仿佛天生就是孤独的子民。

 

他面朝着我的方向。 

 

我莫名地觉得,他在看我。 

 

妈妈谨慎地看了一眼那个怪人,牵住我,小声叮嘱:杰,快走。 

 

我被妈妈拉远了。忍不住回头一看,他站在原地,缓缓拉下自己的眼罩,一双湛蓝色的瞳孔平静地望了过来。

 

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么好看而又复杂的颜色,像大海,像天空,可是大海不会那么清澈,天空不会那么透彻。那种眼神难以言喻,既像惊喜也像哀伤,既像深情也像冷漠,仿佛注视着自己亲手栽培的鸩鸟幼雏,以温柔做糖衣,包裹着酝酿了几千个日夜的剧毒。 

 

我确定他在看我。因为他终于舍得调动自己的肌肉,无声地动了动唇:你看得见? 

 

几不可辨。可是我偏偏看懂了。我怯怯地点了点头。 

 

  

 

  

 

  

五年级之后,妈妈不再接送,让我自己一个人走路上下学。我再次见到了他。他隔得很远,几乎淹没在人海中,一身黑衣也遮盖不住的耀眼。他的存在感如此之强,让我全然看不见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活物,以一己之力,填满了目之所及的世界。 

 

这一次我鼓起勇气,走到他面前,主动打招呼:你……你好。 

 

他微微垂下面庞,动了动眉头,没有说话,如同沉默的磐石。 

 

我说:一年前,你帮我赶走了……我很费力地抬起头,才能看着他下颔优美深刻的线条,比划着那个黑漆漆的小怪物,那个东西。 

 

他声音很轻,仿佛在凝视人世间最古怪的一处伤口:你还记得我。  

 

我靠近了之后才发现他旁边站着另一个男人,浅色的头发与眼睛,有点像混血儿。

 

男人皱着眉唤他:五条先生。又看了我一眼,语气加重,带了某种忌惮而又警惕的味道,再唤了一遍:五条先生。  

 

他转脸一笑,说:七海君,别担心,我又不是什么疯子~ 

 

七海君临走前看了我一眼,那种眼神很微妙,似乎盛满了某个心照不宣的悬念。

 

但我捉摸不出来。我只是诚心诚意地鞠躬:谢谢你帮助我,五条先生。 

  

他抿了一抿唇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觉得他不大高兴。可是为什么呢?七海君和他说话的时候,他明明是笑眯眯的。却从来没有对我笑过一次。 

 

他问:你天生就能够看见咒灵,对不对? 

 

我大概明白他所说的咒灵的意思,点了点头。 

 

他说:你想成为咒术师,袚除它们,保护弱小的普通人吗? 

 

哪个男孩子不想当世人称颂锄强扶弱的英雄,我连忙点头,看他的眼神就像孙悟空看龟仙人一样:我想! 

 

他又一次拉下了自己的眼罩。我发誓,那一刻他的眼睛亮了亮,仿佛看见了某个刚分娩诞生的婴孩,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喜悦。他问:你知道咒灵操术吗?他详尽地解释给我听,并且说如果我想学,可以带我去教导的地方。 

 

我听罢连连摇头,苦着脸说:我才不要呢! 

 

他说:你不想保护弱者吗?普通的人类也好,咒术师也好,只要你变强,变成最强,就可以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。 

 

我愣了一愣,仔细一想,依旧拒绝:可是为什么要吃这么恶心的东西啊!光听他的描述就觉得毛骨悚然:这种最强还不如不当呢。 

 

他沉默了片刻。瞳子如水幽深,河床嶙峋,断崖嵯峨,浮沤泛起又破灭,水流宛若奔跃的猛兽,某些东西呼之欲出,却悬而不决:你说得对。 

 

  

 

过了几天,我在放学的路上见到他。我举起手里捧的小盒子:五条先生,你猜这是什么? 

 

他说:鸭子? 

 

我很惊讶:你怎么知道?今天家政课上,老师准备了一笼小鸭子,让我们每个人带一只回家照顾。 

 

他指了一指自己的眼罩:我的眼睛很特别。隔着一层黑色布料,我仍能感受到那种不可知的眼神,仿佛朦胧的月色,清冷而高疏:你去学咒灵操术,我就告诉你。 

 

我撇了撇嘴:才不要。不告诉我就算了。 

 

他并不逼迫我,转而问道:鸭子啊。你觉得什么是鸭子? 

 

我用手比出瘪瘪长长的嘴,一拐一拐地走路,发出呱呱的叫声:这就是鸭子。你难不倒我,今天英语老师才教了我们一句谚语,如果走路像鸭子、说话像鸭子、长得像鸭子、啄食也像鸭子,那它肯定就是一只鸭子。老师解释过,事物的外在特征就是事物本质的表现。 

 

他第一次笑了,再精致的大理石雕刻也无法比拟的完美,让我想起那些神龛最深处供奉的塑像,金身无瑕,眼睛却是空的。

 

一道无形的高墙立在我们之间。他说:没错。用咒术界的话来说,肉体就是灵魂,灵魂就是肉体。两者是合二为一的。

 

 

 

我和他的关系很奇妙。他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,我家的地址,我名字的来由,我最喜欢的潮牌。几年下来,我同样渐渐知道了他的生日是12月7日,他的职业是咒术高专的老师,他的名号是日本仅有的几位特级咒术师之一。我对这种战力排行很感兴趣,于是追问着另外几位特级咒术师的能力与特质,他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。 

 

但我数过他告诉过我的那些名字。少了一个。 

 

我试图追根究底:你明明说了有四位特级咒术师,为什么包括你在内,只说了三个呢? 

 

他说:是你听错了。 

 

他的身上渗出了某种危险的气息。龙有逆鳞,触之则死。他语气很平淡,不像发怒的样子,可我不敢再提这个话题,想起同班女生有次偶然见到他与我说话,非要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,只好硬着头皮完成任务:对了,五条先生,你有女朋友吗? 

 

他答:没有。 

 

我问:那你前女友…… 

 

他说:也没有。 

 

他美则美矣,其实长着一张娃娃脸,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,第一次听到他真实年纪的时候我还受到了不小的惊吓。见多了几次,知道他自信且自傲,会以咒术师最强自居。一个各方面都是天花板的男人,高居于天空之上,又游走于悬崖边缘,只一眼就永生难忘。活到了四十多岁,居然连一个前女友都没有,就算再眼高于顶也不大对劲吧,到底是哪方面出了问题? 

 

我只好剑走偏锋,讷讷问:那男朋友呢? 

 

他顿了顿,语气也很轻:……不算的。 

 

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。心里为我看错眼的女同学掬了一捧眼泪,忍不住八卦: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? 

 

他沉默了很久,回答:比我矮几公分,很瘦,黑色的中长发,眉眼细长,笑起来很温柔的那一种。性格很强,很倔,认定了的事情就永远不会低头。 

 

我咋舌:好详细的描述。听上去已经有意中人了啊……

 

他没有否认,也没有承认:我是个性格很糟糕的人。我一贯如此,并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好。也没有人敢对着我大放厥词。直到……遇见了我的朋友。我唯一的挚友。

 

我有点好笑。哪有人这么欲盖弥彰地形容自己的朋友。唯一这个词很重的,象征着独一无二。可友情又不是什么具有排他性的东西。

 

但他不说明白,我也不好戳穿他:然后呢?

 

他说:他高中时候的成绩很好,但对未来的规划却很无聊。你猜他想当什么?

 

我问:当什么? 

 

他夸张地翻了一个白眼,说:当老师。 

 

我嘁了一声:好逊哦。又想起眼前人现在也是个高专教师,连忙收敛一点。 

 

他点头:我以前也这么认为。我小时候和你一样,从来不喜欢用敬语。但是后来我却成为了老师。 

 

我问:那他呢? 

 

他对着我,笑了。俊秀得近乎锋利的五官放软了,嘴角提起来,抿出弦月一样的弧度,温柔得让我险些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普通男人。

 

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慌意乱,说:能够让五条先生念念不忘,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。 

 

他点头,又重重地摇头,笑容转瞬即逝:他才不好呢。暴虐又傲慢,古怪又死板,是个可恨的家伙。他顿了顿,喉头干咽了一下,仿佛吞着并不存在的小小的尖刀:可是他在这个世界上,从来没能真心地笑出来。而我对此一无所知。

 

他接着说:我杀了他之后,一度禁锢了他的灵魂。但这样是不行的。 

 

我惊出一身冷汗,不敢贸然接话。

 

他问:你知道诅咒是如何产生的么?一般的说法是,由普通人身上的负面情绪滋生而出。但其实咒术师也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生出诅咒。他停顿良久之后,才说:你相信轮回转世吗?

 

我当然不信,但忍不住顾念他的情绪:相信吧。不然人死如灯灭,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,不是很可悲吗? 

 

他仿佛看穿了我一样,又笑了:因为今生不可弥补的遗憾,才会期许来世。可是轮回转世之后的那个人,还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吗? 

 

这个笑容再也不复方才的温暖柔和,让我打了个寒噤。

 

我对他所说的那个人一无所知。可是我再清楚不过地明白,某种情感是阴暗,黯淡他的光明;某个人是诅咒,侵蚀他的灵魂。我无法再说出死那个字眼,小心翼翼地问:五条先生相信……他已经转生了吗? 

 

他说:我不知道。相信能证明的东西,还是相信不能证伪的东西。 

 

我说:相信能证明的东西,人生会轻松许多,比如1+1=2,清楚明白,是就是是,不是就是不是。可是如果相信不能证伪的东西,那一定活得很累,如果你不能证伪六道轮回、证伪上帝没有投骰子、证伪这个世界上存在冥府冥王,你就不得不全部信奉。我挠了挠头,突发奇思妙想:说不定还可以像俄耳甫斯一样去向冥王冥后祈祷,把所爱之人带回来。  

 

他很平静:但是俄耳甫斯注定失败。他一定会回头,欧律狄克一定会重新回到亡者的世界。 

 

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斩钉截铁:为什么?

 

他说:冥府那么幽森可怕,他又那么思念自己的妻子,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回头看她。就像罗得的妻子一样,哪怕天使再言辞警告,她还是忍不住顾念着故乡索多玛,一回头便成为了一根盐柱。

 

我讷讷说:那,那也是因为爱啊。

 

他又用那种眼神凝视着我。几乎是深情,也几乎是憎恶。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好像不止是高墙,而是更加诡谲可怕的东西,比如天堑,比如三途川,比如悚然而立的深渊,比如空无一物的黑洞。他站在彼岸,我站在另一端,只能隔着雾气依稀分辨出某个模糊的影子,遥不可及,无法逾越。

 

他重新戴回了黑色的眼罩。那样的黑,就像他的无下限咒一样,大约永远也碰触不到。 

 

如果想要碰触,会付出很大的代价。

 

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谁支付得起。

 

  

 

高中入学的第一天,我在回家的路上再次遇见了他。 

 

他笑得很灿烂,仿佛在真心实意地为我高兴:为了庆祝你上高中,我们去个甜品店吧。我请客。 

 

我有些不好意思:谢谢五条先生,那我们去吃天妇罗怎么样? 

 

他顿了顿,说:我喜欢吃甜食。   

 

我笑着说:我想吃天妇罗。 

 

他看着我。 

 

我回视着他,解释说:我从来不吃甜食,也不去甜品店。 

 

他注视着我的眼睛,又重复了一遍,如同天经地义般宣称:我想去甜品店。 

 

我莫名其妙:那又怎么样? 

 

他脸色分毫不变。我突兀地想起第一次见他,他就是这么平静地看向我,好像一头心甘情愿搁浅的鲸鱼,只为了在浅滩等待命中注定的际遇。

 

等不到就不肯死。

 

我们正站在三四棵沿街的樱花树下,夕阳如血一般艳丽,雪白的樱花也染上了燃烧的颜色,随着细风簌簌落下。他忽然用力将手插进了自己的胸口,皮肉撕扯的声音仿佛裂帛般妖异,鲜血疯狂喷涌而出。 

 

滚烫的液体飞溅到我的脸上,我脑子嗡地炸开了,四周行人发出凄厉的惨叫,纷纷逃散。

 

大簇大簇的血跌落在地,开出狂乱的花。

 

满目的血腥之中,他将一颗暗沉沉的心脏捧到我面前来。

 

这么残酷骇人的动作,在他做来竟温柔得不可思议,就像小猫将逮到的老鼠叼给了曾经喂养它的主人。

 

我头皮发麻,只觉天旋地转,吓得动弹不得,连转身逃跑的心思都没有。

 

他很耐心地等待我的反应。仿佛感觉不到疼,也感觉不到死,语气平静又温和:你看。

 

疯子。疯子。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疯子!可是我根本不敢说出口,嗫嚅着发出干瘪的气流。我突然睁大眼睛,再一次惊得说不出话来,忍不住死死盯着他本应鲜血淋漓的胸口。

 

他将自己的心放回了原处。伤口开始飞快地自动愈合,每一丝碎裂的肌骨皮肉严丝合缝,竟然没有留下一点瑕疵。除了衣裳的裂口与血迹,一切完好无损。

 

他的心仿佛从来不曾破碎过。 

 

我诧异害怕之余,不禁生出几分钦佩艳羡:好厉害啊。五条先生居然可以自动痊愈!啊对了,这是不是就是你说过的无下限咒,没有任何东西能接触伤害到你,除了你自己……

 

他说:就这样吗?  

 

我疑惑问:就哪样啊?  

 

他面无表情:你不担心我吗? 

 

我很莫名其妙:为什么要担心?五条先生你又会打架,又会愈合,那不就是无敌的最强吗?我比你弱多了,怎么还轮得到我来担心你? 

 

他沉默了片刻,开口:你不是他。   

 

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和沙哑,似乎之前是睡着了,似乎是已经沉睡了几千年。他用月亮一样的眼神看着我,正如海神注视渺小的人类。 

 

我终于想起,他一次也没有喊过我的名字。 

 

 

 

刚认识的时候,我曾经想过,他像大海,像天空。其实都不是。他生在一个雪天里,所以他自然也如同一个雪天,纷纷落落成空旷的雪原,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壮美。可是不能亲近,一旦直视便会被那过于盛大的光辉刺痛、灼伤,流出鲜红的血与眼泪。会患上雪盲。 

 

我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。

 

明明是他亲手撕开胸膛挖出心脏,明明他已经肌肤光洁愈合如初——

 

但是他露出的表情却宛若这一刻我对他痛下杀手,将他凌迟成了千千万万块肉片。 

 

仿佛我杀了他。

 

一如他杀了那个人。

 

不是的。 

 

他凝视着我。他凝视着的不是我。灵魂就是肉体,肉体就是灵魂。已经死去的终究死去,已经失去的注定失去。更换后的碎片注定拼凑不出忒修斯之船。

 

我听得见他的呼吸声,很轻,却好像什么意义都没有。我几乎可以看见他被无形的绳索勾勒住脖子,日复一日地切割着血肉。神像的内部被蚕食殆尽,神殿早成断壁残垣的废墟,绳索最终禁锢住的,只是一架早已风化成雪白的枯骨。

 

搁浅的鲸鱼守着腐烂的船骸,做着一场无人胆敢惊扰又不忍戳破的幻梦。

 

但梦终究要醒的。 

 

 

 

他对我微微一笑,就像对着世界上每个无足轻重的人那样灿烂漂亮。

 

他说:再见。

 

我知道,我再也不会见到五条先生了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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